十五 小芹的心思

辛卯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小芹了。他知道小芹在故意躲他，却不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。难道是小芹听了别人的谗言，又开始嫌弃他的出身了？辛卯惴惴不安地寻思着。出身问题是他的软肋，他不知道除此以外她还会挑剔他什么。如果真是这个原因，那就太不应该了。她说过她不在乎他的家庭，她喜欢的是他本人，如今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？他感到十分难过，不明白如此单纯的少女为何也会受极端政治的戕害？辛卯的情绪变得异常低落，他每天照旧干活，默默地挑水，默默地磨浆，默默地喂猪。始终闷着头，一言不发，心里像坠着一盘磨。往日温馨的豆腐坊和欢乐的储藏间如今变得冷冷清清、枯燥乏味。

这天磨浆时辛卯又有点走神，他走在蒙着眼罩的拉磨驴前边，一边手扶磨盘静静地扫磨，一边又想起小芹。思绪就像磨眼里的豆瓣，咕噜咕噜翻滚着。拉磨驴打了个喷鼻，似乎在催促渐渐放慢脚步的辛卯。辛卯一回头，没想到驴头撞进他怀里，忙一撤身，裤管儿噌地被驴蹄上的铁掌扯了个大口子，露出血痕清晰的大腿。他懊恼地跳出磨道，准备去换条裤子，忽见大个子王生弟驼着背，风风火火地跨进门槛，和浆锅旁坐着的王师傅打声招呼，便径直朝自己走来：

“辛卯，来来。”

王生弟神秘地招着手，牵着辛卯的胳膊，将他引进隔壁储藏间。

“叔问你，”王生弟望着辛卯，露出异样的笑容，“想不想处个对象？”

辛卯正换着裤子，迟疑地望着王生弟：“没，还没想过。”

王生弟两眼放光：“该着了！在村里给你寻个媳妇吧！”说着凑近身子，抬起满是皱纹的额头，“这院儿里的冯婶想把闺女许给你，昨个来托我说媒。你看——咋样？”两个瞳仁亮亮的，闪烁着诡秘的笑意。

辛卯悬在心里的那盘磨一下子坠了地。这下他明白了，原来小芹知道有人来提亲，是因为害羞才故意躲他的。真是的，不仅错怪了小芹，自己还差点闷出病来！误会解除了，可是怎么回应王生弟呢？辛卯想，恋爱结婚，毕竟是关乎他一生的大事，怎么也该和父母及松英商量商量才对。于是他腼腆地，目光涩涩地望着王生弟，嗫嚅道：

“叔，让我再想想好吗？”

“好的，好的。”王生弟并不着急，见辛卯没有回绝已经是喜出望外了。

媒人走后，辛卯心里真是五味杂陈。他喜欢小芹，喜欢她那纯真质朴的形象，喜欢她不仅具有农村女娃的羞涩和矜持，而且具有城市姑娘的热情和勇气。从和她接触的分分秒秒里，他明显体会到了她对他的爱慕和眷恋。在这个偏远的乡村，对于像他这样前景暗淡、万念俱灰的落魄者来说，这份情意是何其珍贵。然而，他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爱上了她，更不敢设想以后会娶她为妻。如果真的娶了她，将来一旦父母和松英都回到北京，他又将做何选择？难道他真的要在这个小村庄里待上一辈子？辛卯陷入了两难，迟迟做不出选择。本想征求松英的意见，可当着思汉又不好意思开口，便一个人苦苦地思索着。干活时常常走神，挑着豆腐渣去后院喂猪，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前坡井台上，招来人们一片哄笑。

午后王师傅挽了纱包，回家帮邻居打墙。临走吩咐辛卯套上驴车去外村收豆子。辛卯答应着，开始准备行头。辛卯跟着师傅收过黄豆，每次都是赶着驴车走村串巷，一么喝，社员们就把黄豆口袋拎过来，两瓢玉茭换一瓢黄豆，整个过程并不复杂。可是套车刚出门，麻烦就来了。毛驴蔫头耷脑的，死活迈不开步子。好不容易走了起来吧，却左一脚右一脚的，像是表演盛装舞步。辛卯生了气，平时拉着两个人都没事，现在明明少拉一个人却不玩活了，难道连个哑巴牲口都知道欺生！难道毛驴也知道他出身不好？挥起鞭子，正想狠狠抽下去，却又生了恻隐之心。心想算了吧，这毛驴拉了半天磨，天又这么热，换上大牲口也懒得动弹了。放下鞭子，朝前后看了看，明晃晃雾蒙蒙的土路上，除身后远远的有个戴草帽的女娃在路边剜菜外，再也看不到人了。这么热的天，这么远的路，自己一个人去收豆子，能行吗？他有些二乎了。

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临村，本想赶紧办完事，头天黑好回去。却突然犯了愁：他不会么喝。“玉茭换黄豆嘞——”师傅每次都喊得挺响亮。他倒也这么喊了，可是声儿低得像是自言自语，结果沿着街筒子转了半天，一瓢豆子也没收上来。没办法，只好找个树荫先停下，一边歇凉，一边等着买卖送上门来。俗话说傻人有傻福气。不知是人们心疼这个老实巴交的学生娃，还是认出他就是那个常来卖豆腐的王老汉的跟班，不一会儿，社员们三三两两地拎着脸盆口袋过来了，你换五碗，他换三瓢，陆陆续续的，两麻袋玉茭竟都换成了黄豆。辛卯挺高兴，趁着天将擦黑儿想赶紧回去。出了村，却走错了方向，越走越觉得不对路，越走越觉得离家远。正着急，忽然想起老马识途四个字，觉得这毛驴大概也认路。便由着毛驴走。谁想到这毛驴整天戴着眼罩走瞎道，早就失去了辨路的能力，耷拉着脑袋，哪儿草多朝哪儿走，塬上塬下，东拐西拐，竟把车拉到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边。辛卯一惊，往回一拽，车翻了，一只黄豆口袋出溜出溜朝着沟沿儿滚，幸好被一棵长在崖边的柿树挡住了。这可怎么办？黄土高原上的沟壑大多都是笔杆朝天、深不可测。这树长在沟壁上，沟沿全是稀松的黄土，连一块石头都没有，谁敢去捡那口袋？真出溜到沟边上，口袋不一定能拽上来，人却有可能摔下去。辛卯在慌乱中感到束手无策了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，哭丧着脸，恨不得干脆跳崖算了。

天色已经黑下来，月光把塬峁映衬得一片皎洁，沟壑却像是一条黑色的世蟒，在塬上极其吓人地起伏蜿蜒着。起风了，柿树哗哗地抖擞着肥厚的叶片，扇走了暑气，扇来了凉爽。毛驴卧在草丛里悠闲地嚼草，似乎正在冷眼旁观，看看这位幼主到底如何处理它随意制造的麻烦。辛卯饿着肚子，望着吃饱的毛驴运气。却丝毫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。怎么办，粮食这么紧张，总不能丢下一口袋黄豆回家吧？不，他辛卯绝对做不出这种毁誉遭骂的事情来。说到底，还得去够那个口袋。于是他仰倒身子，两手扒紧土圪和草根，双腿一点一点地朝坡下蹭。觉着快到崖边了，便试着调过头来，刚转过半个身子，就被吓得头发炸起。他发现脚下的黑洞正在向他逼近，就像是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，马上就要将他吞噬。他心惊肉跳，肝胆乱颤，周身的毛孔全部张开，涔涔流出的却全都是冷汗。他稳住情绪，缓缓回头，想往回攀爬，却突然踩着个土圪垃，一脚蹬空。就在身子迅速下坠的一刹那，他的手啪地被另一只手攥住了，抬眼一看，救他的不是别人，正是他心爱的小芹。小芹拼命把辛卯拽到坡上，俩人躺在草窠里，张着大嘴喘气。不等喘匀了，辛卯便翻过身来问：

“怎么是你？你什么时候过来的？”

九天小说网【jiutian1.cc】第一时间更新《今生憾》最新章节。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，请尝试点击右上角↗️或右下角↘️的菜单，退出阅读模式即可，谢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