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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知道我们怎么应付讨债的吗?”傅恒又笑了一下,说,“有天晚上,我们一家三口正吃饭,忽听得摩托声响。离我家的院子应该还有百十来米吧,我妈不扒饭了,弟弟不扒饭了,我也不扒饭了,就那么端着碗,举着筷子,听着。我和弟弟艰难地意识到,这大概不会是爸爸寄钱回来……忽然,我们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,我迅速地关上了灶房门,我弟迅速地拉灭了电灯,我妈迅速把菜饭塞进碗橱。我们一起站在门后,屏着呼吸。不多时,就听见摩托进了院子,突突突突,熄火了,有人跳下来,应该是个男人。他的皮鞋后跟敲击着水泥地面,橐橐地走进了。他喊了我爸的名字,又喊了我妈的名字,又喊我和我弟的名字。但我们始终没听出,他是谁。我们只是从直觉上认定了,他是来讨债的。我们就一直屏着呼吸,脸红脖子粗,眼睛冒金星。许久,有位邻居路过,对他说,他家大概是到我们外婆家去了。两人攀谈了一会儿,才听见摩托突突突地发动了,拐出院门,声音渐渐弱下去了。
“那晚,我和弟弟睡了一觉醒来,还听见我妈在里间床上唉声叹气。我和弟弟也睡不着,但我们学会了装睡,装的时间太长了,就真睡着了。但感觉没睡多久,我妈就喊我们起床了。我妈说,起来了,上学了。——哦,忘了告诉你,那阵子我家唯一的计时工具闹钟坏了。我妈一直没拿到街上去修。她说,反正她每天早上都会自动按时起床,没必要花钱再修闹钟。我和弟弟睁开眼睛,窗户还黑乎乎的,只听见房前屋后竹林里有鸟在叫。我们又闭上眼,躺了一会儿。我妈又喊了一遍,快起来,到学校去。我们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在床边,闭着眼睛,两条腿在黑暗中摸到鞋子,然后无声无息地刷牙、洗脸,背上书包,带上门,走到外面。天还黑着。一出家门,我们就得相互提醒,不要掉到路边的水沟里。——我上了大学才知道,上学时间是按照沿海地区的情况制定的,所以,沿海地区的小孩们上学时,太阳可以对他说‘早早早’,我们那儿,只有星星对我们眨眼。小学没大门,我们径直进去了。校园里黑漆漆的,一个人没有。我们竟然是最早到校的!我们有些意外,很兴奋。我和弟弟是各自班的班长,都有教室的钥匙。我们进了各自的教室,揿了电灯的开关,灯没亮。我们大声喊着,你那儿灯亮了吗?没亮?看来,一定是学校的总闸还没开。我弟跑到了我的教室。教室外面仍旧完全黑着。我们意识到,起早了。为了壮胆,我们开始唱歌。我们把老师教的、家里听的歌,一首一首唱着过来。唱完了,天还是没亮,就从头再唱一遍。许久,听见哒哒哒急促的凉鞋声,我和弟弟都闭了嘴,屏住气。哒哒声越来越近,一道光在窗子上晃过去,又晃回来。我和弟弟捏紧了对方的手,猛然间,光亮处,一个蓬松着头发的脑袋出现了。我和弟弟惊叫一声,镇定下来。是我妈。
“好多年我过去,我从来没淡忘过那天的场景。课桌上竖着一支手电筒,圆筒形的光射向教室的天花板。我和弟弟簇拥着我妈,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圈越来越黄弱的光,一首接一首地唱歌。其他歌都忘了,只记得我妈唱的一首歌,‘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,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……’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,才有人陆续进校,我妈才捏着几乎发不出光亮了的电筒回家去。
“还有天晚上——也是快到中秋的时候,我和我弟都睡着了,院子里的狗忽然大声狂吠,接着听到脚步声进了院子。我和弟弟都醒了,我妈肯定也醒了。我心里想着,不会又是讨债的人吧?这么想着,那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,停住了,笃笃笃,门响了三下。我们憋着气,心跳加速。过了一会儿,又笃笃笃三声。我妈在里间突然喊道,敲敲敲!催命啊!借的钱会还的,放心吧,不会赖!敲门声止住了,听得到门外那人在呼哧呼哧喘气。好一会儿,那人说,是我,开开门吧。
“我妈猛地一拉灯泡开关,嗒的一声,线断了,屋里仍旧一片漆黑。我和弟弟穿着裤衩,光着脚丫跳下床,拉开门闩,拽着我爸的手,进了里间。月光很亮地从窗户透进来,只见我妈披散着头发,坐在床上,两眼失神地瞅着我爸。我爸说,是我,我回来了。我妈说,你回来了。我爸低下头说,我回来看看,三年了。我妈说,哦,三年了。我和弟弟看看我妈,又看看我爸。我爸说,油壶在哪?我妈好像一下子惊醒了——刚刚她仍在梦中,迅速拢了一下头发,推开堆在腿上的被子,坐到床沿,两只脚在床下窸窸窣窣地摸索,靸了拖鞋,起身到堂屋找来了一只油漆桶做的油腻腻的油壶。油漆桶是好多年前我爸从工地带回来的。你有火吗?我妈说,好长时间没用油壶了。我爸说,有。他的手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索着,摸完了这个口袋摸那个口袋,摸了三个口袋,才摸出一个打火机。嚓啦嚓啦,打了好几下,打火机才打着,点燃了油壶。屋子里弥散开浓重的油味儿。我爸摸了摸我的头,说,去把门关上。我蹦过去关了门。屋里迅即暗下来。我妈重新坐回床上,瞅着油壶黄豆粒般的火苗。我爸放下身上硕大的背包,脱了鞋坐到床上,我们本就没穿鞋,也爬到了他们的床上。四个人在大床上围坐,已经三年没有过了。
“好一阵子,我们一句话也没说。呼哧呼哧地喘气,油壶的火苗惊魂不定。我妈忽然扭过头,盯着我爸的脸,说,车呢?你把车停哪儿了?我爸张了张嘴,低了一下头,慢悠悠地说,你们听我说……他忽地跳下床,在他的背包里翻找着,不一时,拎着一个塑料袋回到床上。他把塑料袋搁在我们中间,打开了,是十多个白煮鸡蛋!那几年,除了兔子肉,我们几乎没再吃过其他肉,也没吃过鸡蛋。我们盯着鸡蛋,眼睛也瞪得像鸡蛋一样大。我爸往我和弟弟手里各塞了一个,我们看看彼此手中的鸡蛋,暗暗比对着大小,我爸笑了笑,又给我们手里各塞了一个鸡蛋。我们不看对方手里的了,只盯着自己手里的看,我们在想,这样子怎么剥鸡蛋呢?我爸也往我妈手里塞了一个鸡蛋,我妈接过了,又放回去,她盯着我爸,说,汽车呢,停哪儿了?
“我和弟弟这时候才意识到,没听到我爸的汽车声。汽车呢?我们也盯着我爸,仿佛他脸上停了那辆茶花牌汽车,同时,这并不妨碍我们狼吞虎咽鸡蛋,咽得太快,蛋黄像结成团的粗糠,不止一次梗住嗓子眼儿,我们不得不翻着白眼,我爸的样子就在我们眼里变得怪异起来。
“我爸又笑了笑,看看我妈,目光弱了下去。他的手下意识地摸着方便袋里的十来个白煮鸡蛋,那根残缺的食指僵硬地翘着。他的头越来越低了下去。
“那天晚上,我们一家四口彻夜未眠。那天晚上,我们才知道了这三年里头,我爸在外面经历了什么——我爸开着经过大修大补后的茶花牌汽车,到了边境地区的一个县,那儿有个搞建筑的朋友和他约好了,到那边帮他拉建材。我爸到了那儿,他朋友不在。那时候还没手机,大哥大也不普及,我爸最终没能找到他朋友。我爸临时找到了一家白糖厂,帮着拉甘蔗。他那车用来拉甘蔗是不大合适的,却也管不得了。拉甘蔗是个时段性的活儿,到了秋天,就得闲下。干了几个月,快没活可干了。我爸再次和厂长提出结算运费。之前说过一次了,厂长都对他说,年轻人放心,等轧季(轧糖季节)结束了,会结给你的。我这么大个厂子,难不成还能欠你这么几个小钱?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。再次和厂长提起,厂长拉下了脸,说年轻人啊,你这样不对啊,怎么一点耐心没有?我爸仍然没拿到钱。
“过了几天,他拉了一车甘蔗回来,到了一段山路上,他从后视镜看到车后挂了几个小孩。——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常干这样的事儿,看到拉甘蔗的车子,就会跑上去,抓住甘蔗的一头,整个身子挂上去,很快就能抽出一大根甘蔗。我爸回头骂了几句,并不大在意,拐了两个路口,小孩仍那么坠着,他担心小孩摔下来,干脆停了车。三个小孩见他走到车后,仍那么坠在车上。他斥道,快拿了甘蔗下来!小孩们却只盯着他,眼珠子一轮一轮的。他从没见过这样的,一时气恼,伸手在在他们脑袋上各拍了一下。糟了!三个小孩大哭起来。不一时,从四周的山坡跑出好多山民,挥舞着锄头和镰刀,团团围住了我爸和车子。三个小孩仍旧大哭不止,山民们怒不可遏,都说,你从我们山里过,就不兴我们吃你一根甘蔗?你就下得了狠手打他们?有个女人把一个孩子搂在怀里,连连怪叫,说小娃给打成脑震荡了!……我爸辩驳着,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,忽然,又是那个怪叫的女人,盯着我爸捏成拳头的手说,你们瞧,他还想打人!几乎像一声号令,女人这么一喊,所有人的拳头都奔向了我爸。二三十个人揍我爸一个人!我爸起初还喊叫着,还击着,很快就只能任人宰割了。
“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,听到嘀嘀嘀的喇叭声,是一辆小车给挡住了去路。山民们并不理会,仍旧大打出手。喇叭声更锐利地响了几声,听得两个人吼道,住手!山民们真的住了手,看看那两个人,立即耷拉下了脑袋。两人问山民们怎么回事,山民们完全没了刚才的暴戾,低着头,结结巴巴地回答了。我爸在一旁听他们胡说,一再插嘴,都被另一个穿军装的人挥手制止了。山民说完了,他们又问我爸是怎么回事,一边听我爸说,一边拿眼去瞅刚刚说话的山民,那山民垂着头,一句话不说。我爸说完了,两个穿军装的人点了点头,对大伙说,你们等一下,又回到了小车边。他们低着头,对车里的人说了一阵,重新回来,问我爸话的那人说,你们有什么要求,就到糖厂去找王厂长,和这个人没关系。又对我爸说,你不要紧吧?车我们帮你开到糖厂,你跟我们走。我爸那时完全昏头昏脑的,只想着摆脱山民们,就点头答应了。一直没说话的穿军装的人上了我爸的车,问话的那个带着我爸,到了小车上。
“我爸模模糊糊地意识到,身边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,身上有股很奇异的香。那女人一直没和他说话,只和开车的穿军装的人说。我爸听穿军装的那人喊女人‘三小姐’。小车拐来拐去,走了和糖厂不同的反向。许久,我爸仿佛睡了一觉醒过来,瞥见车窗外山坳里大片大片的红色,我爸问,那是什么花啊?身边的女人幽幽地说:罂粟花。
“这家人姓童,是北缅甸的望族,自家养着军队。那天救了我爸的女人,在童家排行老三,她前面还有两个哥哥。我爸几次想要回去,都被三小姐拦下了。半个月后,我爸身体完全好了,又说要回去,三小姐让管家和我爸回,说是有个照应。我爸再次见到王厂长,王厂长对我爸很客气,一再问我爸身体好了没有。当我爸向他提出结算运费时,他睁大了双眼,说哪里还有什么运费?山民们讨要医药费,我都帮你赔给他们了,我还垫了不少进去呢,看在三小姐的面子,我就不要你还我了……不管我爸如何争辩,都没一点用处。出了厂长办公室,我爸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了。管家劝他,还是到三小姐家去,那边有许多活可以给他做。我爸想了想,只能如此了。幸好,车还在。
“就这么着,我爸在三小姐家帮着拉货。工钱比在糖厂里高出三四倍,每个月初,就会发放下个月的工钱。不到半年,我爸就攒下了几万块钱。在那个年代的农村,已经是一笔巨款。遗憾的是,我爸没法把钱寄回来给我们。只有外出拉货,他才能走出三小姐住所的大门,但身边始终有荷枪实弹的士兵跟着。他感冒了,想到路边的小诊所拿点儿药,他下了车,进了诊所,诊所的医生看看他,又看看他身后,他也回头看看,原来,两个当兵的正提着抢,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呢。只有一次,他到中国境内拉货,路过一家邮局,他和副驾驶座上当兵的说了又说,那人才同意让他进邮局。那人当然跟着他。他进了邮局,多了个心眼儿,没让当兵的看到汇款地址。那就是我妈收到的八百块钱。那是我爸身上所有的钱。三小姐好几次和他说过,他外出都不要带钱,他要买什么,都由随从的人付钱,由他付钱的话,会丢了他们童家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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