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五 耻辱的婚姻

长安街上自行车如流，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从空荡荡的马路中间驶过来。车上敲锣打鼓、彩旗招展，车的前鼻和两侧车帮上都贴着大红喜字。敞开的车厢里，新人王思汉和郝撷披戴着大红绢花站在车头，身后站满了思汉的亲属以及大学同学。人们带着参加婚礼的喜悦，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，一边眺望着车外的风景。喧闹的婚车从潮水般的自行车流中穿过，吸引来一片片好奇艳羡的目光。

思汉绝望痛苦地返回北京后，不得不按照孙主任为他设计的那条道路继续走下去。此时毕业生分配工作已在陆续进行。孙主任兑现了先前的承诺。思汉先是被发展成为一名学生党员，接着被郝部长招进市委安排在城建系统，成为一名党政机关干部。郝撷毕业后则被安排在师院图书馆做管理员。接下来孙主任又遵从姐姐的意见，催促思汉和郝撷尽快结婚。之所以这么急，一是怕思汉那边再有什么变化，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，再生变故岂不白忙活一场；二是希望婚姻和家庭能够管束住郝撷，近来她崇洋媚外，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，弹吉他、唱情歌，大有颓废消沉之势。婚房是郝部长从下属单位临时借来的，婚礼则安排在郝部长家宽大的楼房里举办。开始时思汉坚持在自己家办婚事，男人娶媳妇嘛，照老礼就得在自家办。可是参加婚礼的人太多了，除了双方亲属，还有许多单位的领导和同事，光局级干部就有好几个。思汉家那三间南倒座平房显然太小了，也太不体面了。于是只好依着亲家，把婚事搬到女方家来办，整得思汉像个倒插门女婿，在亲戚面前头都抬不起来。郝部长官至正厅，虽然主张婚事节俭，不想过于招摇。却拗不过郝撷的母亲和大姨子，最终还是同意把婚事办得风光热闹些。思汉和郝撷两家住得不远，一个在复兴门，一个在长春街，本来骑自行车甚至走着过去都行。可是郝家却专门找了一辆簇新的解放牌卡车当婚车，先接上思汉一家子以及亲戚朋友，再去郝家接郝撷，然后拐到长安街上，锣鼓喧天、招摇过市，最后再回到郝家举行婚礼。这个举动，就像农村当村娶媳妇，哪怕双方就住斜对门，也要套上大车在村里兜上几圈一样，显得那么荒诞和俗气。婚礼办得挺热闹，一应程序顺序展开，直至人走席空。只是最后有几个同学喝多了，闹得挺晚才离去。

入夜后，两位新人准备安歇。洞房花烛夜，本是充满激情和爱意的良辰美景，然而思汉却全无这种感觉。因为他并不爱郝撷。自从爱上松英以后，他就很难再喜欢别的女人。郝撷的存在，只是一种政治交换的结果。望着身边的郝撷，他想到的是松英。他曾当着辛卯的面发誓，这辈子非松英不娶，可是今天却娶了别人。他为自己的背信弃义感到羞耻，更为失去自己的至爱感到悲伤。人人都说郝撷长得漂亮，说他思汉娶郝撷是撞上了桃花运，思汉对此也无法认同。有句话叫作金玉其外，败絮其中，他觉得此话也可以用在郝撷身上。当然，这里的“其中”并不仅仅是指她的内在素养，也包括被光鲜服饰掩盖下的粗糙肤质。郝撷在夫妻生活上狂烈得近乎粗鲁，这使得思汉很不适应。所以，每当被迫和她做那种事时，思汉便会想起心爱的松英。仿佛看到在那个偏远乡村的土炕上，松英正轻轻托起他的脸，眼里饱含着感激的泪水，久久地，深情地望着他。俩人啥也不做，就这样互相望着流泪，内心却被渐次浓酽的爱意熏蒸得幸福难当。而每当这时，郝撷就会突然停下来，愤然道：“你又在想那个女人！”渐渐地，俩人感情上出现了裂痕，不仅性事渐少，而且一直没要孩子。终于，这种对双方的折磨总算告一段落，因为他们决定分室而居。从那时起，郝撷便养了一只博美狗，起名欢欢；一只波斯猫，起名眯眯，和猫狗搭帮过上了日子。

失去了性爱的生活使他们变得陌生而疏远。每天回到家，俩人各行其事，常常一晚上连句话也没有。家，成了名副其实歇脚打卯的驿站。思汉整天忙于工作，对婚后的这种状况并不在意。郝撷则不同，她浪漫多情欲望强烈，哪过得了这种苦行僧似的日子。于是便疯狂迷上了日渐流行的交谊舞，邀上过去那群沉沦颓废的同党，经常出入于各种交际场所，轻歌曼舞，彻夜不回。

那时候北京还没什么公开的舞厅，喜欢跳舞的人也并不多见。可是郝撷却能做到天天有舞伴儿，夜夜有舞跳。郝撷相对固定的舞伴是本校图书馆的副馆长郑泉。郑泉和郝撷年龄相仿，是那群同党中的活跃分子，不仅人长得英俊，舞跳得尤其好，郝撷跳舞就是跟他学的。图书馆工作较轻闲，俩人又在一个单位，想跳舞了说走就走。开始时他们就在学校跳，学校的饭厅每周末都作为临时舞厅对内开放。后来觉得在学校跳太扎眼，就去大机关的礼堂或私人提供的隐蔽场所跳。跳舞这东西本来是个好事情，既能愉悦心情，又能锻炼身体。可是时间长了，尤其总是和固定舞伴跳，就容易跳出点事儿来。郝撷和郑泉跳了个把月，就觉察到这个人心术不太正。跳着跳着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她往怀里拢，脸也越凑越近，将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的脖子上，弄得她不光皮肤，连心里都痒痒起来了。

思汉对郝撷跳舞并不反对。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，家庭已经不能给她带来乐趣，她自己去外面寻找快乐不是挺好吗？再说，思汉也没时间去管郝撷的事情，他正全力投入到单位处长位置的竞争中。老处长快到点儿了，照说这个职位顺理成章地应该由资格最老、也最听话的主任科员顾建忠接任。然而此公能力有限，手里一份典型材料已经耗时半月、修改三次还没通过。前天拿出新改的材料交给进屋询问的老部长时，脾气暴躁的老部长看后，眉头一皱，嘴角一撇，竟当着全处干部的面，将材料揉巴揉巴就丢进字纸篓。报纸已经预留了版面，交不了稿就要开天窗。处长急了，只好将材料交给他并不喜欢的思汉重写。思汉打了一个通宵完成任务。第二天部长看后笑逐颜开，举着材料问：“这是谁写的？”几天后，一份中央大报头版头条接二版，发表了这份五千多字的通讯报导。从此思汉在部长眼里成了香饽饽，同时也成了顾建忠的眼中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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