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阴沉沉的，像撒芝麻盐似的落着稀疏的雪渣。晌午，周轰和兴华各裹着一件棉大衣，拖着疲惫的双腿迈进上郭公社简陋的饭馆。周轰出手大方，要了壶酒，点了几个菜，不等热菜上齐，两人便喝上了。兴华一直纳闷，周轰请了一路客，而且顿顿酒，餐餐肉，花钱从来不打奔儿，人是真够意思。不过，这钱是打哪来的呢？想到这儿，眉头渐渐锁了起来。
周轰盜了辛卯兄妹俩的箱子后，为了逃离现场，叫上毫不知情的兴华，串村云游去了。北京和外地知青来到运城后，被分配在各个村落里。不知从哪天起，各村的知青开始自发地串联。几天前峁上东梁村的天津知青来过北沈，一个个面目冷峻凶神恶煞似的，在知青点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，混顿饭吃走了。
这回周轰和兴华是回访，从东梁出来去了西张，从西张出来又去了南王。在县城玩够了才回到上郭。总之走了不少地方，鞋底都磨得露出了脚后跟。
这次来北沈插队，俩人各有各的打算。周轰是京城胡同里的流氓、混混儿，虽然下了乡，却仍想靠打打杀杀、鼠盜狗偷过日子。在北京时好办，因为有一群黑道上的哥们帮趁着。插队后，人都各奔东西了，要继续兴风作浪，必须拽着兴华才行。兴华则不同，他的心里藏着深仇大恨，为了复仇，他才混迹黑道并随着周轰来到北沈插队的。周轰是他复仇的得力帮手，他暂且陪周轰来插队，就是为了等待时机，重返京城，继续完成他的复仇大计。而一旦报了杀父之仇，他会让自己那颗伤透的心得以复原，并从此告别杀戮，去孝敬自己朝思暮想可怜兮兮的母亲。俩人想法不同，却相互需要，谁也离不开谁，所以走哪儿都鳔在一起。
游也游完了，玩也玩够了，俩人终于要回村了。可是出于警觉，周轰并没有直接进村，而是先到了上郭公社，托个熟人给壁虎带话，让他来公社会面。壁虎将这个情况透露给辛卯。辛卯说，周轰回来就不会再回去了，你如果想活命，就一切都要照说好的办。壁虎连连点头，匆匆去了。在公社的饭馆里，壁虎一边呼呼地吞吃着肉丝面，一边极其自然地对周轰耳语：村儿里一切正常，那仨人每天照旧出工，情绪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。大概地主家太有钱了，丢个几百块人家根本不当回事。周轰听了大喜。饭后壁虎领着两人绕道进村，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已设好埋伏的二队场院儿。
雪渣依旧飘落着，场院里静静的。麦秸垛顶着一蓬蓬白帽子垂首兀立，像一群失意的圣诞老人。嗖嗖的冷风在邋遢的地面上刮起一层浮土，吹得麦垛的秸杆剧烈地抖动着。远处圈槽内散发着熏人的臭气，不时传来牲口匀细的嚼料和突兀的喷鼻声。
周轰和兴华裹紧棉大衣跟在土鳖身后，打算从场院穿过去。刚走到场院当间儿，忽见前边直愣愣迎来两个人，定睛一看，竟是辛卯和思汉，顿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。只见俩人一身短打扮，均将一只手背在身后的棉袄里，横眉立目，气势汹汹。三人不由地停下脚步。周轰和兴华有些发蒙，并产生一种错位感：往常两拨人见面，威风凛凛的向来是他们，这俩小子总是耗子见了猫似的躲着走。今儿是怎么了？兴华开始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，突然一下子明白了，看来他猜得没错，自己极力阻止的那件事，周轰还是背着他做了，因此才招来祸端。可是事到如今，他不可能摘清自己把周轰一个人撂在这儿。所以，只有硬碰硬地对着干了。周轰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了，撬箱子的事准是被他们发现了。可那又怎么样？要知道，争凶斗狠、打打杀杀，老子吃的就是这碗饭，难道还怕你们不成？这么想着，凶狠的刀片脸上便挤出一丝不屑的谑笑，虎着眼睛，大大咧咧地迎了上去。四个人均一脸杀气，在一米距离内相对而立，谁也没有留意壁虎跑到哪儿去了。
双方的目光对视着，锐利的眸锋撞击在一起，仿佛都能听见声响。两个归来者的目光凶狠、轻蔑，表达着一种不信小鬼能够翻天的傲慢和霸气。两个挑战者的目光则更加逼人，简直就像寒光闪烁的尖刀直戳眼窝。更有甚者，一向孱弱的辛卯竟然以一种泰山压顶之势喝道：
“许兴华，你听着！今天我们是专找周轰算账的，没你的事！”说罢偏过脑袋，“周轰！这几年你一直欺负我们，现在又偷走了我们的活命钱，把我们逼上绝路！今天非杀了你不可！”
话音未落，辛卯唰地从背后抽出磨得锃亮的菜刀，一刀劈向周轰。后者慌忙一躲，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，刀锋贴着脸颊划过去，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。刚躲过一刀，忽又见一柄生铁长勺横空而降。一低头，噗地一声，后腰被思汉用蛮力打个正着，叭地跌倒在地。辛卯一刀扑空后，又将菜刀抡向周轰，周轰一看动了真格的，脸都吓白了，起身撒腿就跑，兴华也跟着跑。辛卯和思汉哪肯放过，举着菜刀长勺，甩开双腿，紧追不舍。周轰他俩穿过场院，越过沟渠，朝那条道路较宽、行人较多的主路跑去。村里的男女劳力都下地去了，路边蹲着的、街上走着的老弱妇孺们被这一路追杀的情景吓坏了，赶紧护着孩子闪身躲避，有的抽身跑去大队部通风报信。
周轰实在跑不动了，扁长的刀片脸上大汗淋漓。几天的徒步云游已经消耗了过多的体力，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还会有一场与死神展开的赛跑。他气喘嘘嘘地用目光在村路上搜寻着，试图找到个熟人或是村干部来解救他。但是没有，视野里除了像遇见瘟神一样慌乱避开的老人和娃娃，再也没有别人。他绝望了，任凭身后的脚步声越追越近，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无力抬起。当一股风声掠过脖颈时，他突然脚下一绊，骤然朝地上跌去。几乎与此同时，他听到一声裂锦般的锐音，脊背上传来热辣辣的感觉，他吓得屁滚尿流，颓然倒在路上。
辛卯凭着手感，知道这一刀并未砍实，棉大衣虽被豁烂，但顶多也就是给对方后背划了道口子。便懊恼地抡起菜刀，准备再狠狠地劈下去。突然，一头猎豹般的兴华猛地朝他扑来，手中的菜刀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辛卯大怒，便和兴华扭打在一起。两人在土地上滚了几圈，兴华一个鹞子翻身，将辛卯骑在胯下，声嘶力竭地朝他吼道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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